春雨江南

在这样的淫淫春雨里，最容易想见老家江南来。我在想，在这润如油脂的春雨里，江南会出落成什么样儿了呢？一定是绿涨了水肥了吧。每到这个季节，封存在记忆里的江南，总要把我的梦牵回到江南的杏花春雨里。

如今，我站在窗前凭眺北国春雨中的情形，甚是感到北国的花草树木的确不如南国的多情，它们真有点辜负春雨的一番殷勤了。即便是最能领受春雨好意的杨柳也没肯露出笑容，它们仍旧木然地一任春雨敲打在枝头，雨儿顺着柳枝，淋成一点一滴对大地的叩问。还有那些得势不肯饶人的小草，也还静静地蹲伏在地皮上，聆听着春雨，一如聆听着母亲在摇篮边的吟唱。

一切都还清楚地表明，北国还没有从冬天的沉睡中醒来。这里仍然为寒冷统治，那些绿意的精灵不得不潜至隐秘的地方。屈服于冬天的淫威，我们的眼睛看不到绿色，所见的只是枯萎。偶尔有一丁点绿色，那是女贞和冬青，颜色虽不鲜亮，但已经不易。

看到它们，总让人想到，仿佛是在那寒冬将要来临时，所有的树木都褪去了绿衣，并且说好只留女贞和冬青做值日生。临去的时候它们一再嘱托女贞和冬青，当春天来临时，千万不要忘了去叫醒它们。可是女贞和冬青也难耐长冬的寂寞，它们虽鼓足了精神，用那点寒碜的绿色，点染了冬天寂寥的轮廓，但它们还是困了乏了，在春意稍稍泛起的一丝丝暖和的风里打起了瞌睡，以至当春雨幸临也未能惊醒它们的酣睡。

在姗姗来迟的春雨里，我们还只能看见女贞和冬青显着疲惫的绿色，那一层乍暖还寒的春冷，让许多树木和花草不敢贸然地长出幻想的翅膀，它们仍在温柔乡里小憩或消磨，虽然有的睁开了双眼，但还在静静地观察外面的动静。隐藏得那么严实，这让春雨怎么能找得到呢？

我恼恨起北国的寒冷来，思想起江南的花草树木绝不可能是这样的，它们猴精呢，不等第一场春雨行来，就全都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。最性急的要数那金黄金黄的迎春了，叶儿还不曾有，就把大把大把的花绽放出来。紧跟着的是杏和桃，花如爆竹，花如涌泉，那股子热闹，忙坏了蜜蜂。

在北国也常能看见梅的踪影，然而又全不是江南梅花的模样了。江南的地质丰腴而润泽，所以含得住热气，养得住植物。即使是江南的梅花也少了蕊寒香冷的孤高，尤其是这千条万条的迎春，更带着土地的热情，把那点对人间的喜爱毫无保留地炸放开来。还有那些野草，怎耐得了寂寞呢？它们像幼儿园里的孩子，闹闹吵吵，早没了章法。它们的身子轻呢，随风吹到各处，山坡上，田地间，水榭旁，哪怕在一根针尖上也能站得下不少呢。还有一些小草调皮地站在人家的屋檐上，爬到院墙的墙垛上，它们在风里袅袅婷婷，那份危险真让人担心。

江南的春天蕴藏着无限生机，即便是一粒石子，也有被催动发芽的情思，更不消说这些野花野草，只要沾着水气，把根浮在空气里也能活出超然的闲趣。它们不但绿了，而且还一团红一团紫地开起花来，它们不要鼓掌，也不要得到奖赏，它们自然自在，全是开时自开的样子。走在田野里，徜徉在山坡上，你会感受到小草的热闹，它们各式各样，或站或躺，看不到恃强凌弱，只有一团和气，对着一地铺开来的花草，仿佛是谁说了一句笑话，全把它们惹笑了一样。

只有地里的麦苗不苟言笑，它们一味地绿着，嫩似葱韭，把别人著花的工夫和精力全用在长个儿上。春才来几天啊，一眨眼工夫，它们便把小花小草全丢在了脚下。麦苗有它的主意，为了日后的抽穗和丰硕，就不与野花野草争春凑热闹。农村的孩子都爱在麦田里嬉戏追逐，但常常受到大人们的责骂。麦苗动身了就不能再踩，可孩子们哪里管得了这些呢。

江南的春景一半是被风剪出，另一半是被春雨润出。江南的春风不大，习习款款，吹面不寒，像十五六岁的少女，新奇婉约而柔和；江南的春雨不大，像绣花针细密密地斜织着，织出碧绿的锦缎来。微雨迷漓，树枝杈桠的杂木树林中，三五人家会聚在一起的小小村落，点缀在淡得几不成墨影的背景里，悠闲安谧。我喜欢林中的槐树，它在春的引逗下还一脸严肃，非要等到其他树木都春得不行了，才爆开它碎米似的嫩芽。江南河港纵横，湖沼特多，它们在春雨里个个盈盈得更加明丽了。随便在哪一条水洼里都能看见水草的影子，它们悠悠地在水底飘柔，看它绿绿肥肥的样子，真让人相信水底肯定很暖和，可掬一捧在手仍感到冰寒透骨。每年，当故乡的小河亮开嗓子开始它清脆歌声的时候，放学后的我们便拿着竹竿，去寻找最嫩的水草，把它绞上来剁碎，拌上碎米喂鸡喂鹅。

树木里最淑女的要数杨柳了，它们多数都在房舍的前后和池塘岸边，等不及春雨的临幸，便把自己绿成一团团绒线绣球的模样。它们在那里掷呀晃呀摇呀摆呀，招惹路过的行人。杨柳是女儿性的，一身柔弱的身子骨，占尽了无限风情。杨柳是向家的，仿佛是家中的一员，从不到外面去野跑，在它的树根上拴着羊绳牛绳，在它的枝丫上，那只下蛋的母鸡故意装样梳理自己的羽毛，一点也不理会树下那只漂亮公鸡献来的殷勤。即便是高寿的柳树，躯干上结满了黑黑的疮痂，但也全然不失端庄，像祖母似的，摇晃着慈祥。当它把满头鹅黄色的嫩嫩芽儿，变成了墨绿，尽情在春风里摇晃时，我们就用它的条儿编织凉帽。这时清明到了，折一两枝插在门楣上，祈求全家一年里光景和顺。世上所有的生命，仿佛打定了主意：春天来了，我们是要好好享受的。

不见江南的春已有二十多年，眼下清明又快到了。江南老家的景色，北方又怎能比得了呢？想起这些，在我的心里也会下起江南的春雨，幽濛灰黯，淋湿了一截我回忆的小路。